张先震 发表于 2008-11-28 11:14

小说《孝敬》(下)

《孝敬》续:

小村偏僻,距城一百五十多里,进城得先走三十五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到镇上,再从镇上乘客车。

七根爷进城的时间选在春天种子播下后和秋天庄稼收割后。七根爷也种了庄稼,种了水稻、玉米、甘薯等。村人不解,说:“七根爷,您累了一辈子还没累够呀?您不是说天佑两口子给了您很多钱吗?您跷起脚吃这辈子也吃不完了,还种嘛地?”

七根爷笑笑,说:“唉,我这个人就是贱,闲不住啊。筋骨还没老坏,种几丘地也没什么,就当锻炼身体吧。”

进城的日子,七根爷比平时早两个钟头起床,家务干妥贴了,还要收拾自己,认真洗把脸,换上那套只有做客时才穿的中山装,穿上那双同样只有做客时才穿的白底子胶鞋。别人一看七根爷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了,说:“七根爷进城啊?”七根爷忙不迭地应:“哎!哎!”又说:“要买什么东西吗?”大家忙说要哩,要买什么什么。庄稼人也没什么好买,无非买些胰子火柴或盆盆碗碗之类的,这些东西镇上就有卖,但比城里贵点,大家就贪这点便宜,七根爷每次进城都要托七根爷买些。

七根爷怕忘记,就请人把他们各自要买的东西写在纸上,写好了,七根爷还要认真核对一遍,没错误,才装好纸条,动身进城。

七根爷在城里最多只住四宿。每次都这样。

去的时候两手空空,回来时肩上背着,手里提着,像个货郎似的。七根爷一到家就把货物给各家送去。晚上,人们吃完晚饭碗筷一收拾就往七根爷家跑。大家把七根爷围在中间,七嘴八舌,问七根爷这几天在城里儿子家的情况。“七根爷,天佑和媳妇孝顺您吗?”

七根爷头点得如鸡啄米:“孝顺!孝顺!”

“怎么孝顺呢?”

“早上,我一起床,他们不管手里在干什么活,都立即停下,为我打洗脸水漱口水,服侍我洗漱;晚上看电视,他们把我让到电视正前方的沙发上,他们自己在旁边坐凳子,并且还时不时起身为我泡热茶;睡觉了,他们又为我睡的床特意加了一床毯子和被子,睡上去又软又暖和。另外,他们还陪我上动物园,看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;陪我上电影院看电影,我看不懂的地方他们就认真讲给我听。”

大家屏息敛气,啧啧叹,又问:“吃呢?吃得好吗?”

“吃就更别说了!吃早饭前,他们问我吃什么,我说随便,他们就给我舀了满满一杯豆浆和一杯牛奶,还装了两大海碗油条、油饼、面包,叫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。午饭和晚饭,鸡、鸭、鱼、肉,一种不少,摆得桌子满满的。变着花样吃,这餐吃红烧鱼,下餐就吃炒鱼片,再下餐就吃清蒸鱼,天佑两口子尽给我夹菜,碗里的都还没吃完,又夹过来了,而且夹的都是肉多骨少的。唉,吃了几天,都吃腻了!”

屋子里尽是吞口水的“咕咕”声,有的还像牛反刍似的嚼着嘴巴,仿佛嘴里正吃着那些美味。大家很羡慕七根爷,他们压根儿没想到,七根爷说的都是假话。

是村里的刘二获知的真相。

刘二捉了一只鳖,送到城里卖。鳖卖掉了,带回来一叠票子,也带回来一个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消息:

七根爷根本不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,而是儿媳不要他住,被儿媳赶回来的。儿媳故意不做饭,自己上街吃,留七根爷在家里挨饿,另外还“老不死的”“痨鬼”等只要一回家就不停地骂,最后看七根爷还不走,就撕下脸皮来赶。天佑是怕老婆的软货,面对妻子的忏言逆行屁也不敢放一个。七根爷每年两次进城也根本没进儿子的家,住在儿子家对面的旅社里。七根爷进城是为了看儿子一面,天佑每天上下班的时候他便趴在房间的窗口上看。

大家惊呆了,继而像天佑考上大学时一样沸腾了,掀起千层惊涛万叠骇浪。

七根爷脸胀得发紫,从屋里走出来,质问:“谁说的?谁说的?”

刘二说:“我的鳖就是卖给了天佑隔壁那位修理家用电器的王先生,王先生问我是哪的,我说了,他就说起了您。您的事情他都知道,有一次您的儿媳骂您,他实在听不下去,还狠狠谴责了您儿媳。您每年进城,他都要拉您到他家玩。”

七根爷默然无声,头勾在胸前,垂得很低很低。许久,转身趔趄着走进屋。

七根爷变了,很少出门了,也不再和人谈天拉呱了,整天一个人呆在屋里。本来就瘦的身子又瘦下一圈来,瘦骨嶙峋,犹如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。

不久七根爷死了。喝农药死的。

那天王婶经过七根爷家门前,闻到从七根爷屋里飘出来的刺鼻的敌敌畏气味,进屋看,七根爷笔直躺在床上,身体已冰冷。旁边躺着个还剩一点药液的敌敌畏瓶子。

……

乱葬岗上多了一座新坟。

人们很愧疚,自责说要是不说穿,七根爷不会走这条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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