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——作者：何爱兰

　　●（将乐）何爱兰

　　一只麻雀落在窗外的空调机上，唧唧叫着，待我举起相机，它扑一下翅膀，飞远了。

　　住在西郊，鸟儿时常从附近的山林一群群飞来，飞到院子、阳台、小巷，偶尔还愣头愣脑地从窗子窜入，在屋子里盘桓几圈，又忽而飞走，几分生趣。僻静的月光巷，常来的还有一伙学生，大多时候楼下的大门紧闭，我在二楼。中午或傍晚，放了学，五六个初中男孩把车子支在路边，坐在我家门外的台阶上抽烟、大声说话。从窗子悄悄探出头，见楼下散乱地丢着几根烟蒂、一些零食包装袋，好几次我差点朝楼下恼怒地吼叫，试图制止他们制造的噪音和垃圾……终是忍了。老公是烟枪，他瞅一眼地上的一堆烟屁股，笑言：“是新手，才抽半支就扔了。”听了，忍不住笑。想着成长中必经的一些躁动与轻狂，不谙世事的年纪对世事满怀好奇；想着中学时，几个女孩也偷偷吸过一回香烟，被辛辣呛得流泪……当年，我鲜为人知的懵懂稚气，是否也被一双成人的眼睛注视，并深深记录？

　　那一年，我在窗外，一双眼睛在窗里。孩子与成人对于身后世界的感知就是“里外”的差别吧：年少，悲欢喜乐总是沉浸其里，不知天地周遭；成年，逐渐站在世事之外，对旁人充满探究，期望洞悉繁复的人心。这些年，日子安静下来，我处于深居简出的状态，人在屋里，聆听窗外的一切市井之声，一双耳朵即可通往他人的缤纷世界。

　　入春，邻居新租了一户人家，儿子媳妇在外打工，爷爷奶奶带一个四岁的孙子。这个留守的孩子挺顽皮，常挨打，一条安静的巷子添了不少聒噪。一早，窗外时常传来奶奶高声的训斥，伴着孩子的哭声，听不清话语，只可分辨出长辈极度的火气。听着，女儿就惊恐地说：“妈妈，小哥哥又被奶奶打了。”这样起起伏伏的声响，很容易令人心生焦躁，尤其是坐在书房想静心写点什么，忽然的一阵哭骂就满满灌入窗子，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，一时思绪全无。一次，孩子跑进我上课的教室，乖乖地看几个学生背古诗，奶奶却几步冲进来，莫名地一把扯过孩子，巴掌往屁股上雨点般抡过去，我忍不住制止：“你怎么一天到晚打孩子？好好的孩子要被打皮的！”强大的势力用以对付亲人，于心何忍？所以，家里坚决不备用以惩戒孩子的竹枝，不想举起武力来征服疼爱的人，更不想让一种最相亲的哭骂落入他人的窗口，而后被不相干的人记取。窗外的影像，有时是可以掌控的，甚至可以充塞无尽的美好。

　　很年轻的一段时日，我不断失业，日日窝在老屋的阁楼里。一扇窗子挨着食品公司仓库，屋里的光线弱，窗外视线一溜烟的窄小。但一抬眼，可见对过单位宿舍的阳台，从早到晚，高声低语嬉笑怒骂灌入耳根，主妇晾晒衣物、浇花以及哗哗哗往楼下倒水都尽收眼底。不远处的五层楼房是一幢办公楼，透过窗子，望见楼梯间里的人来往上下着，他们是忙碌之人或事业有成者。于是，我对他们心怀羡慕与憧憬。有时，我呆在窗口，想像那些窗子里低头伏案的身姿，一个会心的眼神，和一只签发文件的手，觉得最美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里做文秘，安静优雅地写材料、传真、接电话。

　　这些冥想延伸了一个隐秘而美妙的空间，窗外的世界仿佛阔达敞开着，内心逐渐舒展，我仿佛看到挂在未来的一片常春藤叶子. 十多年后，生活日趋安定。有一段时间，住在桥头的一间旧宿舍，一面大玻璃窗敞阔明亮，视线洞开。推窗，一条河、一座桥、两岸灯火。入夜，凉风徐徐而入，靠窗的位置，一张小书桌可阅读可写作。有时，一两个朋友在窗下扬声唤一声，探头回应：“上来呀！”上楼，敲门，他们带来水果，或者到楼下的小店炒一盘田螺。坐在窗前，一边絮叨着，一边咂咂有声地吸着辣滋滋的田螺，抿一口茶。渐渐，窗外的嘈杂稀了，水一样的夜清淡地流去了。

　　窗外一片喧嚣，窗内悄然无声。更多的时候，我靠在窗前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车流、人流，一过午，对面的水果摊小贩低垂着头打盹，翠绿、橘黄、青红的水果里埋着一双困倦的眼，很是有趣。再眺望过去，是日夜热闹的三华桥。夏夜，两边栏杆布满了人，说话，吹着凉风。很多年前，有个男人一屁股坐到栏杆上，抽烟，吹风，烟头往后丢的一刻，他身子一斜，坠入水中……那拦腰一跃的刹那，竟是阴阳两相隔，美好之中隐藏的悲剧最是令人猝不及防。这样的故事常常在临窗眺望时被一遍遍说起，像一段传奇。

　　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，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。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谁是谁的风景？谁又是谁口中的传奇？卞之琳的诗充满意蕴艰深的哲理。微不足道的人事都曾经或者正在被关注，悄然成为某一个故事，某一段文字，你、我、他们、它们皆是窗外的一道道风景。如此刻，天气雨一阵，晴一阵。抬头，满窗子艳艳的阳光，一低头，雨水却纷纷落下，打在窗台上啪啪作响。